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☆、許我一個夢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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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時間倒退回喬幸拉門走出去之前的瞬間)

為了避免發出任何聲音,她提著鞋子,踮著腳尖走貓步——在這離去的悲劇情節像平添了一幅莫名喜劇感畫面似的。

魯迅曾說過,悲劇將人生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,喜劇將那無價值的撕破給人看。可喬幸卻一清二楚,自己毀滅性的悲劇非但沒價值,甚至更是給不得人看。

直悄然無聲地走了出去,關上門後,她始敢把腳板放平。

可當赤腳剛與冰冷的水泥地甫接觸之際,不懂是腳掌太暖,還是地上太涼,剎時間有種意料不及的倍覺誇張觸感,分不出到底是被燙著還是被冰著似的樣子。

她皺著眉頭,禁不住把腳跟迅速再提起繼續踮著腳尖。

即使這樣,她還是強忍著,帶著一種速速逃離的行動和心態,邁開腳步急疾往樓梯間走去,像個賊似的。

(喬小姐誠然始終意料不及,空手離去的自己確實成了個偷心賊。從即日起,就這樣把這個突闖進自己人生的黑客的感情篇抓瞎弄成黑章去。)

一個早起的大媽,不巧正在徐徐掃著騎樓,見樓梯間倏然蹦出個人影來,邊撫著心口邊小聲碎碎念著:“咋搞滴,這大早把俺給嚇個跳...”

喬幸赧紅得連抱歉都沒敢開口說,就三步並作二步狼奔豕突去。

她沒有回頭看,一次也沒有。心中早已了然,踏出那扇門即已切斷兩人之間的一縷蛛絲。各自恢覆成為兩不相幹的陌生人。

在這大千世界短暫的偶遇,她不過是只脆弱的蜻蜓,在他的波心輕微點水般興起的小小漣漪,很快就平靜了無痕,不足以有任何牽掛。

誰也沒有掠取了誰什麽,也沒有磨耗、放棄了什麽。她是這樣相信的。

即便如此,心中的空城依然有陣揮之不去的悲切荒涼感。

路上陸陸續續開始出現人潮,許多三三兩兩的少年貌似趕搭車去地方,為這清晨展開了一片活力的序幕。

空氣裏透著一絲清涼意,就算仍在這麽一個炎夏裏。

喬幸暗忖自己那身裝扮與時間背景似乎有點格格不入,遂把手袋緊緊環抱在胸前,做出之半掩護半捍衛的自然動作。

幸好夏季的天色亮得早,也幸好只走了一小段路就截到一輛計程車,也幸好開車師傅是個有禮不多話的人,終於才把她那一驚一乍的神情穩住。

喬幸就像個自覺闖了禍的無助孩子,不得不懷著戰戰兢兢的心情準備接受懲罰。

於是,即使是平常微不足道的瑣碎小事,突然也能讓她有一種僥幸感。

因為,她不知道前面等著自己的即將會是片大海還是座大山。她既不精潛泳謊言之海,也無力攀爬狡辯之峰。

她誠然不想說謊,但也不能說真話。這兩者對她來說,都有著同樣的致命艱難度。

可是,當她甫踏上家門口,適才一路上的驚慌和恐懼,頓時滿滿地被滿溢的僥幸感取代。

昨兒分明不是那麽排斥厭倦這個——費立的——家麽?

盡管她是知其然,而不知其所以然,但那種強烈“回到家”的踏實小確幸,宛如灑落在身上的一抹晨曦自自然然安定溫暖了整個心扉。

喬幸是個靠熟悉感生活的人。

她血液裏的宅氣濃度高得幾乎堪差媲美宅腐,乃至生活圈子非常小。基本上沒有必要,她就絕對不會主動跟不相幹的陌生人接觸。

她去同樣的店子購物,吃著差不多同樣的食物,跟同樣的人講著同樣簡單的對話——例如費立母親店員鄰居等。

每天每天,周而覆始,一成不變。

對於這種擺鐘式的生活她絲毫沒有怨言。

她也就喜歡這樣,不去幹擾別人,也不必擔心有人會來幹擾自己。靜好的,不必接受或承受別人的言論或觀點去影響自己的生活。

(也許,她最為感激費立的是,把母親獨立安置好,讓她終於可以擺脫繼續被母親指指點點地過活。)

此刻,她蹲在熟悉的門前,光是因為知道每株自己養著的植物正確位置,已足以讓她感到幸慰無比。因為,她覺得那些全是自己的一部份。

喬幸不喜歡種花,對花無感格,特別是切花。

也許是內心情理交織沖突的結果,她養著清一色是無味無花無果,甚至單一綠色的羊齒蕨類植物。它們都很容易照顧,也長得慢,不必費太多心機去施肥澆水或修剪什麽的,只需冬天移進室內,等到天氣開始暖和後再搬出室外就行了。

她日常大部份的時間就消磨在蹲著看這些植物,常怔怔驚訝其青綠中的層次和多樣化,仿佛眼前出現的是另一番異於姹紫嫣紅的多風情畫面。

有回母親過來看到十分不以為然,對她詬病不已:“物與類聚。”

費立聽著爆笑不已,直點頭如搗蒜地認同。

母親指的,興許是她與養著的盆栽一樣乏味不討喜;而費立認同的,恐怕是她的簡易好養。而她卻認為,自己大概是母親這生唯一的功德——專程為費立而獻出的一朵供花。

三人腦海中的情景仿如被人竊取出來,放在現實的人生中一樣。

盡管如此,絢爛的春花夏花依然目不暇給,前後左右鄰居院子裏的花樹總攀延長過來,不缺點綴了她生活的各個角落。

還有,費立總喜歡給她花送,幾乎從不分節日——貌似跟某花店定有長期契約。(她猜測,興許在定期送他們辦公室擺設的名單上加多一個家裏地址吧。)

現在,她就像個貓兒般靜靜蹲在那兒,好像至始至終不曾離開過這房子,甚至一慣的日常。

直到蹲著的腿部有點發麻,她遂慢慢站起來,翻找鎖匙,開了門進去。

昏暗的室內一片寂靜,她立腳站定了會兒,遲疑著不知該往家裏哪個地方走去——直接去廚房給費立準備早飯?她的無恥心一下子就讓羞恥心給撲滅了。臥室?…

嘚一聲,客廳的燈倏然通亮了起來。費立就站在不遠處,手上握著酒杯,眼睛盯著她臉上看。

她登時像凝結成了冰雕,手腳冰冷地站著一動也沒動。

他亦不語,直勾勾的望著她,仿佛想從她臉上看出點什麽蛛絲馬跡的征兆。

兩人就這樣僵持了好一會兒。

最終,他輕嘆了一聲,走了過去。

“你要不要說下整大半天失聯的故事?”他用手撥弄了一下她前額的發絲,語氣是一貫平和,一絲怒意的煙燼味道都沒有。

(其實,他難得昨晚沒出外應酬,專門守在家裏等了她整夜。也就那麽巧,他適才撥了撥窗簾子,卻無意中發現她在門前,也不知到底蹲了多長時候。故而,就有了“她可能一直都在門前”這樣的誤會。自然心疼又內疚,怎會多去追究呢。)

喬幸從來沒有與他拌嘴或吵架的習慣,也不想在這刻開始這個新習慣。她稍微定定神,默默地拐過他身邊走進臥室。

當花灑的溫水由頭頂直淋而下,不但釋緩了精神上的緊綁,也讓累倦趁機追擊而來。

她腦袋空空地吹幹了頭發,把自己卷進被窩裏,眼皮如重鉛般直接蓋下來。

她最後的意識只記得,希望自己要是可以從此一覺不醒,那也不算是壞事。

但,非常不幸的,沒幾她還是從無夢的狀態中地轉醒過來了。而且,一睜開眼,滿目就看到費立靠坐在床頭,正目不轉睛地看著自己。

他出奇溫柔的眼光,叫她難於承受,分不清到底是自己的羞恥感太重,還是因為他的寬容量來得太輕。於是,她又重新合上眼睛。

一切皆在情理中,一切皆在意料外。

他伸直手臂移攏過去,隨則手指一下一下地梳理撥順著她的頭發,半開玩笑地說:“還以為你會氣得去把卡刷爆,或者弄出點神馬驚天動地的大改革行動來唬嚇我呢。例如染個紅紫發型什麽的…”

他當然知道這個喬幸一向不作興以血拼作消遣。事實上,對於外表的裝備他顯然更熱衷更講究,而她向來則是順延將就,一直穿戴著大部份源源不斷來自母親和費立的禮物。

再者,她也不染不熨頭發,簡樸落伍得連自己的母親也嫌她與時代脫節。

是故,偶然被母親拉著去當陪逛,被兩面三刀的商店服務人員阿諛奉承幾句,謂她倆像極了姐妹花什麽的,她總喜不勝收——收不住無上限連連刷的卡。

母親大概覺得自己的大好年華過得有點冤,沒能及時趕上真正去裝扮自己。現在既然有個那麽體面的未來女婿,更該好好精心打扮自己。

(一向不約束她們母女消費的費立,也曾因此調侃過:“娶老婆就得看丈母娘,你以後就算老了也一定會很優雅。”把母親捧樂得飄老高去。)

“車子我已讓人開回來了,你一向都顯得那麽不介意,沒想到還真氣成這樣。”他邊輕撫著她的臉邊加多一句:“對不起,我昨天實在忙瘋了…”也不挑明說是為爽約,還是為了失言而道歉。

費總畢竟站在高處太久了,逐漸對放下身段這碼子事已不習慣。

喬幸挪動了一下身子,遂把頭埋進被子裏,避開他的手。她希望他不要顯得太溫柔或表現出過多的愛,如此一來比較不會造成彼此的傷害。

她覺得自己或許該流點淚或什麽的,但幹涸的眼腺擠不出任何東西。

在昨天的混亂中,她終於認識了她自己。她更深切地知道,自己的靈魂在昨天已被掏空掉了。盡管在外表上,一切貌似一如既往。

費立的身邊總不乏流轉著一撥一撥有著大波卷發和大波胸脯的女人。連自己的母親時常都提心吊膽來著,生怕這個乘龍快婿會變成煮熟的鴨子飛掉。

這些年來,雖然女兒尚未過門,可這個約定女婿已完全把未來丈母娘奉養得一副上等人的樣子。那種寡母帶女,一出門就低人一個頭的苦哈哈日子已不覆存在。誰也不願回到那種仰人鼻息的生活,包括喬幸。

“今天我取消了所有會議,你休息好了,我們約了媽一起去挑婚紗。”他把被子拉下,在她額頭啄了個輕吻,滿眼柔情地說。

然後,他輕巧地下床去,再順帶替她把被子給她重新拉攏好才走出去。

費立是外地人,他口中的媽媽即是未來丈母娘。他常一口一個媽,把母親哄得心花怒放。

如果母親知道她昨天的瘋狂行為,大概會是第一個先提刀把她給宰掉的人。

這種災難的前奏,不必聞弦歌已知殺意——是女兒足夠對母親的了解。

母親永遠都不是那個會站在喬幸個人立場去考慮的人。

對母親來說,女兒就是屬於她的一部份。所以,她把所有的愛給予自己,卻認為那也等於是愛女兒的。

喬幸知道自從父親的猝然逝世,對母親打擊和影響巨大。

母親似乎也從那時開始,故作堅強的外表武裝下,其實就一味地接受了受害者的角色。

她心理的資產負債表,使得她感覺身邊總圍繞著有罪的人,就算沒有,她也會制造出這樣的人來。她對於這樣的事,以及避開她的親友,都擁有不可思議的才能。

為何母親不能善用別人的幫助?比方說,享受一下女兒對她的愛,或者母女間也可以有平等互相的愛和被愛。

但母親那份執著,讓人覺得那是對現實上的利害考量,更甚於真正對愛的渴求心。

喬幸偶爾會好奇地想,要是母親能少愛她自己一點,那她會不會愛女兒多一點?就那麽一點點也好,不要多,也許就能看出她女兒的恐懼和仿徨。

喬幸沒有選擇的,只能順著這種過錯去建構成一段生命章節。

是的,婚禮總得照常進行,一切沒改變,也不可能會改變。

只有她知道,一切已變了,在心底最深沈處。原來,並不是所有的愛情都可以像酒會變得越來越醇香的,有些甚至會變壞變腐臭。

接近晌午時分,費立屢次探頭進來看她。她再也裝睡不下去了,遂爬起來洗刷換衣,按照一慣溫順的隨了費立出門去跟母親會合。

當然她還是感謝有母親在場,至少這樣她完全可以不必再擔心,如何去填滿接下來與費立共處,有關對話或兩相無言這塊時間,甚至需要做任何婚紗抉擇的決定。

沒有誰比母親更胸有成竹地知道,如何完美呈現女兒的優點了。

何況,母親有個不大能容忍緘默的性子。有她在的場合,總自自然然出現一幅溫馨的畫面,只要她適度地撒一點得體長輩的開明理解或開朗玩笑的香料,小輩們的幸福圖像遂應景而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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